皖南歙县,山青水秀,鱼米丰饶。明清两代,这里涌现了大批的能工巧匠、名医学者、文人墨客。围棋在歙县亦是源远流长。明末的汪汉年,清初的程兰如,都是诞生于此地的一代国手。辛亥革命后,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国运棋运一起衰落。但在小小的歙县,方圆百里之内,却还能有一、二百名围棋爱好者。1907年2月12日,一代围棋大师过惕生,就诞生在这块土地上。由于那一天正好是除夕,他的父亲过铭轩顺口就给孩子起了个名字——过年。
过铭轩本是前清监生,他因性情豪放,又看破朝廷腐败,故此一生无意于功名。为了维持生计,过铭轩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古玩字画店,号曰“乾和”。店虽然开了,过铭轩却不怎么关心生意上的得失。十次中总有八九次,前来光临的顾客会看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筹划着围棋盘上的“收支”!许多人嘲笑他不务正业。但明了内情的朋友们,却往往称赞他“家学渊源”。原来,过家的先祖就是明朝最伟大的棋手——过百龄。
过铭轩尽管一天到晚沉浸在围棋里“自得其乐”,终究也不得不清醒过来:过家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做父亲的忽然觉得:“儿子的名字不能再用了,天天过年怎么能行!”便把孩子抱去请教曾御笔点过“翰林”的老人许承尧。饱经沧桑的许承尧望着小过年那无忧无虑、天真娇憨的笑脸,心中深深感叹人世艰难,求生不易!于是这位老先生大笔一挥,在白纸上写下了“惕生”二字,交给了过铭轩。从此,“过年”变成了过惕生!
7岁那年,小惕生开始在父亲兼教的私塾里念书了。私塾的教学方法很简单,无非是一念二背三抄写,答不出提问就打手心。小惕生对那些枯燥的“子曰诗云”毫无兴趣,凭着超群的记忆力,他早就把功课背得滚瓜烂熟了。每逢父亲不注意,他就溜出课堂。不是跑到隔壁花园去抓蚂蚁垒土山,就是在“天井”里爬树摘花。父亲深知儿子天赋极好,功课难他不住。于是,一旦把儿子“捉拿归案”,老先生就命令他面墙而立,再递过去一本《诗经》,让他从头到尾,一气念上五十遍!这,大概就是孩提时代的过惕生最害怕不过的“刑罚”了。
得天独厚的美好环境,往往是儿童一生事业的摇篮。过家的住房,就在古玩店的后院。那棋子叮冬之声,怎能不叫被功课束缚得头昏眼花的孩子们砰然心动?惕生和哥哥旭初很快就对围棋入了迷。不久,做父亲的在教授“之乎者也”的同时,又担负起了指导“立点扳粘”的重任。
千变万化的围棋艺术,其魅力远非单调说教的“四书五经”可比!一年之后,每当过铭轩下棋时,棋友们再也不许小兄弟俩在桌边观战了。因为大家早已领教过,这兄弟俩“支”起招来是何等的厉害!渐渐地,父亲也无力给儿子们讲棋了。哥哥旭初便拜皖南高手许甫廷为师。刚去时,许要让他三子。二年后,旭初便把差距缩小到“让先”。再往后,他便离开家乡,云游四方去了。
惕生身体不好,只得孤单寂寞地呆在家里养病。幸亏家里存有许多棋谱,如《四子谱》、《仙机武库》、《兼山堂弈谱》、《弈理指归》、《桃花泉》等等,甚至还有一册日本高手丈和的对局集!这些书中印有的棋局,小惕生都统统在棋盘上摆了又摆,拼命想搞清楚其中的奥秘。可惜,这是一个他无力完成的课题。他只好拼命地死记硬背。
「以棋谋生」
光阴荏苒,三四年过去了。小惕生的棋力与时俱长,歙县城内无敌手。在父亲的默许下,小惕生在古玩店里摆开了“车轮大阵”,往往杀得那些慕“神童”之名前来较量的成年人们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往后,小惕生居然能用棋挣点钱以帮补家用了。想和他对局的人先要押彩金,一盘棋少则四、五角,多则一、二元。小惕生输了,过铭轩如数双手奉送。不过凡遇有钱有势的人前来下棋时,过铭轩总是把儿子悄悄地叫到一边,吩咐他下一盘“应酬”棋。也就是要小惕生故意输掉,以增添对方脸上的光彩。可怜的孩子、如此小小年纪便被卷进了人生世故的漩涡!他不理解,他不满,他想消极抵抗。但是父命难违,小惕生纵有天大的委屈,最终也只好去“应酬”一番。
17岁时,过惕生成了皖南地区首屈一指的高手。那一年,他不但连续击败了久负盛名的老将许甫廷,而且在经历了一番激烈搏杀之后,又击退了许甫廷那号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许石秋。
那时候,过惕生的棋风正和他当年的性格一致:勇于进取、朝气蓬勃、攻势凌厉、一味扭杀。其长处是着法锋锐,计算精确。其“生吞活剥”古谱所导致的消化不良性“后遗症”是:棋形僵硬、地域感差、大局观差。过惕生自己在六十年后回忆起这一段往事来,依然感慨万分:“那时候只知道瞎杀!”当时的他,眼光和境界都还很低,还不可能认识到自身技术上的弱点。县城里的天地,毕竟是太狭小了!羽毛渐丰的年轻人并不满足于称霸乡里,他渴望能早日飞越这四面环绕的群山。
19岁时,在父亲的命令下,过惕生与表妹结婚了。新婚之后,小夫妻俩的生活过得并不美满,为一点小矛盾而吵吵闹闹的事时有发生。家里人一心想用婚姻这道“枷锁”来束缚住这位不安分的年轻人。没想到效果适得其反,过惕生更加向往那天外的围棋世界了!
1926年秋天,旅居上海的旭初来信,说上海有许多技艺高超的棋手,叫惕生立即赶去上海与他们较量。收拾好简单的行装,过惕生离开了哭哭啼啼的妻子,告别了殷切叮咛的亲朋。他满怀雄心壮志,从此踏上了异乡的坎坷征程!
「初到上海」
上海,在过惕生的眼目中是那么不可思议:高楼大厦、栉次鳞比;舞厅酒吧,光怪陆离……“花旗”舰,跑马厅……组成了“冒险家的乐园”;霓虹灯,大世界……难怪人称“东方的夜巴黎”……
然而,初进十里洋场的过惕生,脚下的步子稳稳的,心中也没有任何幻想。他知道,艰苦的奋斗正在前边等待着他。他也明白,如果冲不破上海棋坛高手设下的重重“关卡”,他就只有返回家乡。“我一定要在这里站住脚!”年轻人不知多少遍地在口中喃喃自语。
按照哥哥写在信封上的地址,他找到了旭初的家。小小的“亭子间”里空无一人,唯有哥哥留下的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因外出应酬,今晚不能回来,要惕生好好休息。过惕生放下行囊,目光四外一扫,立即断定哥哥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看来以下棋为生不易呀!”疲惫不堪的年轻人在进入梦乡前发出了叹息。
大都市特有的嘈杂喧闹声,一清早就唤醒了沉睡的惕生。日上三竿了,哥哥却还不见回来。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要找人决高低,他冒冒失失地走出了大门。
过惕生在人如潮汐,车如流水的长街上走了五分钟,仍未见到有下棋的地方。过惕生开始责怪自己太粗心了,出门前应该先向邻居们问问路径。他也埋怨哥哥,信上不是说到处都有下棋的地方吗?无可奈何之中,他只好操着一口地道的皖南方言,开始问路。在横遭了不知多少回“白眼”之后,总算他运气好,居然在一条弄堂里撞见了茶馆招牌。呀,他听见屋子里呯呯啪啪的落子声了!就象是干渴已久的旅人遇见了清泉,他几大步跨进门去,险些要把棋盘棋子搂进怀里。
年轻人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解开贴身的腰带。从里边取出二角钱交给堂倌。并一字一顿地“庄严宣布”:“我要找上海最好的棋手下棋。”也许是慑于年轻人的气势?也许是想出出这个外乡人的“洋相”?那堂倌一言不发,含着笑把他领到后屋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面前,介绍说:“这位老先生就是上海顶高明的吴祥麟呀”, 吴祥麟!就是那位号称大刀阔斧,杀力无双的吴祥麟吗?就是那位有资格代表中国棋界,屡次与东洋棋手交锋的吴祥麟吗?“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过惕生愣愣地站在那里,完全忘记了应有的礼节。初出茅庐就能遇到这位闻名已久的前辈,他满意、他兴奋,他别无所求了!
此刻,吴祥麟可不那么满意,他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这位年轻人:纹理粗糙的皮肤,呆滞发愣的目光,土里土气的衣服……他暗暗埋怨堂馆多事,怎么给他领来了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吴祥麟毕竟不失高手风度,一声“请”,他率先坐到了棋盘边上。奇怪,年轻人虽然抓过了装黑子的棋盒,却只拿起一粒黑子放在棋盘右上角的星位,就垂下了手,并没有要吴祥麟“让”子的意思。吴祥麟不动声色,右手静静地把盘侧安放着的筹码翻了一个身。这是要求把“彩金”数目翻一番的表示。他要警告这位年轻人,要他知难而退。怎么,对方毫不犹豫地应战了?“大概是家里钱多得没地方放了吧?”吴祥麟一边暗暗嘀咕,一边拿起一枚白子放在子“小目”的位置上。他决定要在棋盘上好好教训一下这位年轻人。
棋盘上的各个要点渐渐布满了棋子。不出吴祥麟所料,年轻人对于现代流行的日本式新布局中所蕴藏的奥秘不甚了了。刚刚交手二十几个回合,白方已夺回了“先手”,并开始领先。吴祥麟得意地呷了一口浓茶,左手轻轻捻着花白美髯、双眼半睁半闭,人似乎快要沉入梦乡了。
过惕生在苦苦思考。随着分分秒秒的消逝,他的头脑已从开始对局时那种极端亢奋的不正常状态中解脱出来。渐渐地恢复了冷静。进入中盘阶段后不久的他,“呯”的一声,重重地将一枚黑子拍上棋盘,把白方的队伍拦腰分断成二截。面对挑战,吴祥麟毫不示弱。“中盘乱斗”本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只见他以攻为守”,也是“呯”的一声,将一枚白子打进了黑方薄弱的“扳三”。局面立刻变得复杂万分,一场混斗就此开始。
又是三十多个回合过去了。吴祥麟依然保持着领先的局面。此刻,在其他桌上对弈的棋友们早已围拢来,把小小的后屋挤了个水泄不通。人们都在屏息静气地观望着这场难得一见的大战。突然,过惕生大胆地置己方中腹薄弱的孤棋于不顾,在边上抢先“虎”了一着,确保住了一大片“实空”。决定胜负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最后在黑棋妙手的打击下,白方不但对围封锁线全局崩溃,连被左右分断的两块棋也都同时面临危险了。面对着棋盘上天翻地复般的大变化,众棋友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屋子里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 吴祥麟还在长考。然而,多年来养成的实战“直感”告诉他:他已经输定了。他的全局战略已遭到彻底的破坏,再继续走下去,也只能延缓失败的到来而已。久思无策,吴祥麟的心中渐渐涌起一片苦涩:“真不该粗心大意,误中埋伏呀!”意外地,在苦涩之中他竟又体验出一股淡淡的清醇:“这个年轻人的棋力真不错,好好练练布局功夫,诺大的上海滩恐怕没有几个人能下得赢他呢!”正当旁观的棋友们还在紧张地揣测局势优劣时,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吴祥麟起身认输了!
一夜之间,过惕生的名字在上海棋坛传开! 战胜吴祥麟,使过惕生在棋界开始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当时,在上海各界任职或远道来沪谋生的歙县人很多。听说过惕生为歙县人争了“面子”,老乡们心里当然也不胜快慰。于是就有人出面,请过惕生暂到“歙县旅沪同乡会”的客房中落脚,并挂了一个“围棋教师”的头衔,每月可以在同乡会支取二十八块光洋做生活费。这样,过惕生在经济来源方面,总算是有了一点保障。
胸怀宽阔豪侠仗义的吴祥麟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热情帮助这位年轻人。在吴祥麟和哥哥旭初的安排介绍下,过惕生避开了险恶的是非之门,找到了真正志同道合的棋友。在1926年底至1927年初的那几个月中,他连续与当时上海棋界的各路名手如王子晏、陈藻藩、魏海鸿、张淡如、张静江等人轮番大战,居然胜多败少!但是,面对源源而来的胜利和赞扬,过惕生并不满足。他深知自己的功力尚浅,与名将交锋的获胜不过是一时得手,大半应归功于年轻人充沛的精力和顽强的斗志。生计初告安定之后,过惕生立即把明亮的目光转向了北方。他要继续出击!
「北平与顾水如」
北平,是当时的围棋中心。那里北洋执政段祺瑞嗜爱围棋,聚集着全国一流水平的高手,为老一辈中号称“白国手”的汪云峰,号称“黑国手”的伊跃卿,以及声名赫赫的顾水如、刘棣怀、金亚贤……还有络绎来访的东洋棋手。那里,在过惕生眼中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为了实现北上的愿望,过惕生四处告贷,终于在当时的歙县“旅沪同乡会”会长程霖生的帮助下,凑齐了路费。 1927年4月,过惕生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北平古老的城门。
如今的过惕生,与一年前那位莽莽撞撞地冲进上海的农村青年相比,早已判若两人了。
确定好安身之处,过惕生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又向办事处的职员问清了路径。他怀揣上海棋友们的介绍信,找到了顾水如的家,彬彬有礼地叩开了大门。
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在介绍信中被称为“江南奇才”的年轻人之后,顾水如十分高兴。他本是浙江人,虽然多年客居北方,却无时不在怀念家乡的明山秀水,怀念亲人的袅袅吴音。望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股“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热流冲上顾水如的心头。这位当年的“江东圣手”眼下是多么想和南来的客人“手谈”一局呀!他兴致勃勃地伸出了手,几乎就要将客人拉向棋盘了。突然,多年来寄人篱下养成的谨慎心下意识地发出了警号:“要是输给他怎么办?”顾水如的眼前,一下子闪过介绍信中列举的年轻人的赫赫战绩……他犹豫了。
当时,顾水如是段公馆中的头号棋客,号称“天下无敌”。段祺瑞在围棋方面对他可称得上是言听计从。万一输给这个年轻人,那我的脸面……多年惨淡经营的基业……”
想到利害关系,顾水如好象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兴致顿时消失了。刹那间,他灵机一动,已伸出去正停在半空中的手改成了招呼,他叫来了此刻正好在他家里屋“打谱”用功的翩翩少年——吴清源。
险胜吴清源」
过惕生当时绝没有想到,顾水如的一时谨慎,为他创造了千载良机:他和即将升起的棋坛旭日,未来的一代宗师吴清源交手了。这是中华棋坛上两位划时代的明星之间的第一次对弈,也是最后一次!
当时13岁的吴清源,名义上虽然是顾水如的学生,但在棋力上,却早已和顾水如不相上下。他到底是个孩子,见到来了生人,便把羞怯的目光转向老师,意思是询问:“我和他应该怎么下?”顾水如略加思索,便用商量的口气对过惕生说道:“由他让你两子先下一盘看看,好不好?”过惕生大吃了一惊。尽管他在上海棋友处就早已听到过不少关于“神童”吴清源的传闻。但是,他做梦也想不到,顾水如居然会郑重其事地提出,要这个稚齿未脱的毛孩子让自己两子!他差一点就要当场发作,转身走掉!
终于,想到自己是初次登门拜访的客人,想到千里迢迢前来北平的艰辛,他勉强控制住了自己。不是说要“看看”吗?那好,就请在棋盘上“看”吧!过惕生一边漫声地应着“好,好……”一边坐到了棋盘旁。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运用“好,好……”来表示他对某些事物的不置可否态度!在以后几十年的漫长生涯中,这声驰名棋坛的“好,好……”,就成了他的口头禅。
吴清源当时的棋艺水平要比过惕生高,这是没什么好怀疑的。但是,按照双方的实力,吴清源当时绝对“让不动”二子,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然而,双方一旦在棋盘上交手,棋力以外的因素就产生了作用:过惕生气恼、紧张。志在必得与畏缩怕输的不正常心理,影响了他水平的正常发挥。吴清源却时而东张西望,时而落子如飞,显得那么轻松自如!
这盘棋持续了三个半小时之久。最后,过惕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以半子之差的微弱优势险胜。在这遥远的异乡,他好歹总算保全了自己的面子!
主人对如此“理想”的结果大为满意。
「败兴而归」
回到住处,过惕生彻夜不眠。他实在找不出理由来安慰自己。他又羞又愧,大有“再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之感!“连小孩子都下不过,还怎么敢去找国手对阵?”他自责、自卑,他的心宛如刀割。其实,旁观者清。顾水如对过惕生的棋力暗暗地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年轻人在将来会是一个危险的对手!”顾水如暗暗告诫自己,“他现在虽然‘棋理’差一点,但有‘招’,有自己的想法。难怪在上海有那么多人败在他的手下!”
故都北平的春天,烟柳弥漫,桃李纷飞……。壮丽的故宫、玲珑的团城、端庄的天坛,秀妍的白塔……。可惜,懊丧的过惕生对这些完全失去了兴趣。匆匆在北平逗留一个月,强烈的乡思和空虚的行囊从两方面同时向他发起了猛攻!“还是回去好好用功吧。”过惕生无精打采地踏上了归程。他临行前面对着雄伟的哈德门(即崇文门)暗暗宣誓:“苦修棋艺,打回北平!” 顾水如默默地送走了这位身手不凡的年轻人。对过惕生,他既没有推荐,也没有挽留。他只是赠送了川资和几本棋书。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东道主的职责。但在年轻人离去之后,他还是有好几天都思绪不宁,茫然若失。
「初闯汉口」
过惕生返沪之后,刚刚在“同乡会”里过了个把月的安生日子,就又被哥哥旭初拉出去“闯天下”了!原来,旭初前些时候结交了一位姓江的棋友,他的兄弟是专管盐务的省议员。最近,准备带一批人去湖北成立盐务公署办事处。姓江的大官看中了过氏兄弟的高超棋艺,便邀请他俩一起去汉口,并许下诺言:到了那儿一定开展围棋活动。这么好的机会岂能错过。 1927年7月,兄弟俩高高兴兴地登上了轮船,沿着浩浩荡荡的长江逆流而上了。
谁知,刚到汉口没呆两天,风云突变。汪精卫在这里发动了反革命的“七·一五”政变!军警特务四出搜捕,到处杀人。武汉三镇顿时变得人心惶惶,秩序大乱。那姓江的家伙一看苗头不对,拔腿就溜,竟把过氏兄弟丢置一边!身居险地,两兄弟哪敢久留?他们连忙买好船票,星夜逃回上海。此刻,长江两岸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江轮超载量之大,几乎无法开航。兄弟俩来汉口时,船行逆水,船票每张只卖5元钱。等到他们回上海时,虽然是顺水,船票却已暴涨到每张50元了!
「结交胡检汝」
1927至1937这十年,是过惕生最宝贵的青春岁月,也是最动荡的奔波岁月。他并非为了寻访棋友,切蹉棋艺,而是为了糊口谋生。这十年中,他几乎毫不停歇地往返于东南西北,足迹留遍了半个中国。天知道这无休止的奔波,夺去了他多少本该用来钻研棋艺的宝贵时间!身为棋手,他何尝不想坐下来好好摆棋呢?但是,他做不到。从汉口回到上海不久,过惕生幸运地结交了当时在铁路局任工程师的胡检汝,这是一个对他前半生事业具有很大影响的朋友。胡检汝不但是个棋迷,而且日文很好,曾和过旭初合译过日本名家濑越宪作著的《濑越围棋读本》。胡检汝家中收藏有大量的日本棋书。这在当时是非常难得的。
他一头扎进了胡家的书房,如饥似渴地研究着来自日本列岛的棋书棋谱,贪婪地吸收蕴藏在书中的营养。特别是那册《濑越围棋读本》,更是被他反复地看了又看,翻了又翻。这部专门讲授现代围棋理论的著作,使过惕生闭塞的眼界为之一开。从此,和他对弈的棋手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在过惕生的身上渐渐地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似乎变得更加不可捉摸,更加难以对付了。究竟是什么地方变了呢?过惕生心里很清楚,他的棋风变得日渐灵活起来了。这是十分可贵的进步。应该说,他已经站到了区别高手与低手的“起飞线”上。从今天的角度看来,当时的过惕生,正值大好年华,完全有条件冲出这条“起飞线”,直追吴清源而搏击九霄!但是,在苦难的中华大地上,生活担子实在太重了。他飞不起来!